“他者”的历史
——读格尔达·勒纳的《历史为何重要:生活与思考》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2007级博士研究生
金利杰
[提 要]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边缘群体的历史问题逐渐走进历史学家的视野。“他者”是如何产生的?对“他者”进行历史解释时应采取何种模式?历史为何重要?这一系列问题被提了出来。本文即从“他者”的历史角度出发,以这些问题为切入点对格尔达·勒纳的《历史为何重要:生活与思考》一书进行了评述,并对该书的特点和不足之处进行了探讨。
[关键词] 格尔达·勒纳;
“他者”; 性别解释模式
20世纪下半叶以来,由于社会和学术等多方面因素的作用,美国历史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作为新史学的一个分支,美国妇女史学也有了明显的发展。美国妇女史学是同格尔达·勒纳[①]的名字密切联系的,尽管格尔达·勒纳这个名字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很陌生的,但是在美国,“就个人而言,格尔达·勒纳对美国妇女史学的成长与发展所起的作用是最大的。”[②]笔者将从《历史为何重要:生活与思想》一书中窥见格尔达·勒纳的“他者”历史的思想,以及美国历史研究的理论与方法的发展及方向。在美国,有两人对此书进行过评述:Leila
J.Rupp在《标志》杂志发表了短评[③];Margaret
C. Jacob在《女性书评》杂志上也发表了短评。[④]两人都给与了勒纳很高的评价,但是评述得都非常简要。本文将进一步从内容的特点和写作的特点两方面对该书进行阐述。
一、《历史为何重要:生活与思考》简介
Why History Matters:
Life and Thought一书,1997年由纽约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是以自传为开端的一本论文集,由三个部分十二篇文章组成。这十二篇文章写于不同时期,其中第九章是格尔达·勒纳于1981-1982任美国历史学家协会主席时的讲演稿,曾经公开发表过。尽管书中的文章写于不同的场合,但是Jacob认为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认清并描绘出善与恶。”[⑤]笔者则认为该论文集的内在一致性更多的是建立在对“他者”的历史认识基础之上。书中勒纳所提及的“他者”范围是较广泛的,包括历史记载所忽视的各种群体:不同性别、不同阶级和不同种族的人。勒纳的思考基点主要建立在“个人的即政治”之上;坚持思考过去对于现在和未来的重要性;[⑥]探索历史认识的新的解释模式。
二、内容上的特点
1、对“他者”的阐述
(1)“他者”的产生
“他者”是由历史形成而并非由生理本质的差异形成的;是一种人为的政治分类标准。男性与女性、白人与黑人、殖民国家的人民和殖民地的人民,前者与后者在生理条件上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为何后者就成为历史的“他者”?勒纳认为:“(本来是)没有‘他者’这个类别的。这种分类暗示着压迫。做出这种分类的人将自己置于标准之上,是这种定义的主体,而被分类的人则成为标准中的异类,是被定义的客体。做出这样的限定是强迫人们持有一种地位,是主张或者拒绝一个人的地位。”[⑦]以女性为例,“使女性成为‘女性’的不是她们的生理特征,而是她们在历史上形成的经验。这不仅仅是一种生理和身体上的两性差异。经历了几乎四千年的父权制社会,女性都被置于权力之外;她们处于教育的劣势;他们在资源的分配中被歧视。她们被置于不独立的地位。过去的200年间,在她们的独立运动——一种有组织的方式中对这种限制进行着斗争,从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并获得一定的成就。但是由于女性长期无权的经验以及被社会统治制度长期排斥在外,使得女性有着不同的心理和态度上的遗产。这可以从一些女性的行为和反应中观察到。”[⑧]这与法国女性主义者德·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所强调的“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思想不谋而合。可见,格尔达·勒纳认为历史形成的差异导致了“他者”分类的形成。
(2)“他者”为何会接受“他者”的身份
作为一种政治统治工具的“他者”的分类,是被统治者强行划分并且施加于“他者”身上的,因此统治者理所当然地愿意接受这种分类。然而被划分为“他者”的人们为何也会接受这种分类呢?勒纳在《历史为何重要》中进行了概述,笔者对其进行的归纳如下:
从经济上来看,以女性为例,“男性控制资源,并且将它们分配给他们所拥有的女性,她们是男性的性财产;同时分给他们的孩子们,分给无特权的男性,分给新奴隶们。权力关系的组织创造了每一个群体的权力和义务,这种方式使得多数男性群体接受了这样的利益安排形式,并且一直在继续。”[⑨]由于男性或者统治者控制了经济资源,并且将“他者”作为自己的财产,女性为了生存和发展需要获得资源和保护,因此在权利和义务之中,女性不得不接受“他者”的身份。
从政治上来看,以被统治阶级的男性为例,“什么使得统治被接受?是人们被贴上了不同的标标签吗?这一组或者那一组与我们是不同的;他们是我们的‘他者’。……在那个古老权力的变革时期,无奴隶的男性接受了群体中较强的男性制定的关于资源被统治以及被剥削方式的规则,作为交易,他们同时得到了统治和控制他者的资源的机会,统治和控制‘不同的’他者,即他们本阶级的女性和孩子。即使对于那些没有奴隶的男性来说,下层阶级的存在提高了他们自己的地位,使他们能够接受他们自己的不平等,而把这种不平等作为一种公平的安排。”[⑩]
从教育传统上来看,以女性为例,男性与女性存在巨大的差异。勒纳写道“如果我是个男孩,则会去学习犹太法典,我会以一种积极的方式学习犹太人的历史。我会研究智慧的犹太法学家和伟大的领袖们;我会研究神秘的精神构建,虽然这种构建聚集了几千年来被迫害的所有的人。但是我是个女孩,犹太人知识的命脉——犹太法典、米世拿、米德拉士——超出我的范围之外。我所获得的教化都是在性别限定之内的,被熏陶于一种伟大的沉默——否定的过去、压抑的声音、英雄的缺场。”[11]
从心理上来看,以犹太人为例,“如其他被称为异类的少数群体一样,心理作用影响着犹太人。即他们对自身的‘差异’感到压抑内疚,……真正压迫我们的不是我们适应生活的选择,或者被划分为‘差异’的群体的本质,而是我们自我限定的东西并非别人强加给我们的。”[12]作为上帝的“选民”,犹太人要求自己是最优秀的。犹太人保持自己独特的宗教、行为方式和文化特征以区别于其他民族。因此,这种“他者”的身份是可以被犹太人接受的。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以女性为例,勒纳借用玛丽·比尔德的话说“妇女始终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她们在文明建设的过程中历来是行动者而不是服从者;可是,这一事实却遭受到了掩盖。这样,妇女丧失了自己的英雄和模范人物,内心充斥着甘愿牺牲、逆来顺受和男尊女卑观念。男人同样受到了这种被歪曲的历史的熏陶,而男性文化所导致的男性优越感、认为以性别为基础的劳动分工证明了男人统治的有理等等,则进一步加强了男性的地位。”[13]长期以来,边缘地位的历史影响了“他者”的自我知觉、态度和集体行为,使他们牢牢地接受这种历史传统的“他者”观点,并且将这些规则传给他们的后代。因此长期以来这种“他者”的观念可以被“他者”认可并且维持着。
2、“他者”的反抗
格尔达·勒纳在《历史为何重要》中阐述了“他者”的反抗,笔者将其归纳为两个层次:一个是在实践方面,以道德抵抗为工具进行“非暴力抵抗运动”;另一个则是在理论方面,即对“他者”进行历史研究时对阶级、种族和性别的重新定义以及对三者之间的统一性进行的理论分析。
(1)在“他者”的非暴力抵抗运动实践这一问题上,勒纳主要梳理了非暴力抵抗运动的历史。叙述源于美国的非暴力抵抗运动,经过百年的变化,取道印度又重返美国的历史。勒纳认为在暴力和武器已经达到一定程度的今天,这种道德抵抗“最终成为现在和未来解放的要旨”[14]。就勒纳对这一观念的理解,笔者认为“非暴力抵抗”最初指的是一种默默地反抗,百年之后演变成为具有现代方式的暴力冲突以外的抵抗形式,但是本质上都是以道德为基础进行的反抗。书中对非暴力抵抗运动的发展轨迹阐述得十分清楚,笔者在此不过多的复述。
(2)阶级、种族和性别统一的历史解释模式
对于“阶级”这一概念,勒纳向马克思和韦伯提出了挑战。马克思将“阶级”定义为一个群体“在生产过程中,具有相同作用的人”,韦伯则将其定义为“有生命的人的共同的机会,正如他们有权利决定收入和利益的分配以及对技术的处理。”勒纳认为“阶级将女性限定为男性的分类之下。认为男性和女性属于同一个阶级,没有限定他们具有的差别。但是‘阶级’从不描述单独的地位,关系和经验。‘阶级’是性别的,它被表达并且被制度化为有关男性和女性的差别。对于男性而言,‘阶级’描述他们同生产方式的关系,他们对资源、女性及孩子具有权力。对于女性来说,‘阶级’描述她们作为生产工具的方式,她们为男性提供性和生育的服务,并且(或者)作为男性维系家族血统的工具。”[15]笔者将勒纳的这种阶级观点称为“阶级”的性别双重标准。勒纳看到了“阶级”这个大概念之下的性别之间的差异,用这种差异重新解释阶级观念,体现了一种差异性的阶级观。
对于“种族”这一观念,W.E.B.杜波伊斯早期的观点认为“它是一个很大的人类家庭,通常有共同的血缘、语言、共同的历史,传统和动力,他们自愿或者不自愿的追求着某种成就,或多或少的鲜活地孕育着生活的理想。”现代学者安东尼·阿皮亚(Anthony
Appiah)认为“事实上是没有种族的: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这种内容已经通过罪恶实现了。”两位学者不承认种族是自然产生的,而是人为形成的。对于已有的概念,勒纳认为“种族”的概念必须被扩大和重新定义。“种族”的概念是一种差异的标志。从它的开端起,“种族”作为一种限定性的词被有属性的创造出来,它适用于不同的(男性的和女性的)方式。被压迫民族的男性主要是作为工人被剥削;女性经常是作为工人、性服务提供者、生育者而被剥削。统治精英使奴隶制制度化,获得了男女奴隶的无偿劳动,同时他们也获得女性奴隶的性和生育的服务。女性奴隶的孩子又可以成为工作的工具、被卖掉。勒纳认为从种族的分类来看,被压迫种族的男性和女性也是有很大差异的,因此不能一概而论,种族也是有性别双重标准。
勒纳认为在历史解释模式中,应考虑三者统一的历史解释模式。即对历史进行解释时,“社会性别、阶级和种族……是相互依赖、相互联系、相互统一的。”[16]
勒纳总结说“(对于女性而言,)阶级特权被给与精英女性,种族特权被给与白人女性,伦理特权被给与统治团体的女性,使得这些女性同等级制度一起,从根部切断同其他女性形成利益群体的能力。因此,性别是通过阶级和种族共同构建的。种族被性别和阶级构建了,即,种族从来不对女性和男性进行相同方式影响,种族是跟着阶级的变化而变化的。阶级被种族和性别构建;性别被阶级和种族构建。”[17]格尔达·勒纳的这种三者相互作用的统一的解释模式,为历史解释提供了一种性别的解释模式。
3、历史为何重要
书中第九章,勒纳集中阐述了历史对于“他者”而言为何重要。在此,笔者简单地进行归纳概述。(1)历史是一种记忆,是个人认同的源泉。(2)历史是一种“集体永存”;历史是文化传统。(3)历史是解释。(4)历史治愈病痛。(5)“他者”将他们自己当成被压迫者,没有历史是一个真正的问题。(6)历史教给我们的一件主要事情是人们的行为是有结果的,有某种选择的,一旦产生结果,则无法恢复。
三、写作特点与问题
(一)、写作特点
1、对传统史学的有力挑战。二十世纪的新史学在历史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上都对传统史学进行了挑战。“在美国,有的新史学家在60年代公开明确地倡导研究‘自下而上的历史’(history
from the bottom up)。”[18]从历史研究的内容上来看,它打破了以男性精英政治史为主线的传统史学的研究范畴,将研究领域扩大到经济、科技、社会等多领域,将焦点转向了更多的社会群体,社会各阶层的历史受到了重视。格尔达·勒纳“挑战(了)传统知识结构内容框架。”“我们挑战它是因为它有缺陷:它忽视了人类一半儿或者更多的人的经历、行动和思想。我们挑战它因为它是精英主义者的:它不仅忽视了女性,而且忽视了多数的非白人男性、其他民族和那些直到今天仍然是底层阶级的人。……很显然,这(样的历史)是不真实的,因此是无法被接受的。”[19]勒纳摆明了自己的观点,认为历史应该是包括所有的人的历史,即应该包括她所说的“他者”,这样历史才会更加丰富,更具有真实性。
2、全球史的观点。英国史学家巴勒克拉夫倡导的全球史观认为传统史学是以“欧洲中心论”的观点来解释历史的,存在不足,因此西方史学需要重新定向。认为史学家应该“从欧洲和西方跳出,将视线投射到所有的地区和时代”[20]。他强调考察历史进程时,应该有“全球性眼光
”。格尔达·勒纳的书具有这种全球史观的特点。在书中,勒纳坚持寻求对“他者”的认识和解释,跨出了“欧洲中心论”的治史原则,跳出了传统史学讲述白人男性政治和经济活动的模式。勒纳提出对各种族、各民族、各阶级以及男女两性进行研究,对历史进行合理的解释。
3、女性主义史学观。作为一名妇女史学家,持有女性主义史学的观点是无可厚非的。我说的这种女性主义史学观点是广义的,因为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可以准确地概述女性主义史学观的全部内涵。笔者认为该书的出发点就女性史,讲述了自身作为一名犹太女性的遭遇,讲述了女性在历史中的地位和作用,并且认为“女性主义革命不是颠覆性的,而是一种变革。”勒纳主张采用性别、阶级和种族三者相结合的解释模式对历史进行解释,认为种族被性别和阶级构建,即种族从来不对女性和男性进行相同方式影响;种族是跟着阶级的变化而变化的;阶级被种族和性别地构建;性别被阶级和种族地构建。这种性别观念是一种历史分析的工具的观点,现在已经被美国和欧洲历史学界公开地承认了。
4、自下而上的史学观。“在历史学的主流中,新文化史(或社会文化史)已经取代了社会经济史(或社会科学史学)而居于当代西方史学的中心位置;在一些相对独立的非文化史的史学分支,如政治史、经济史、科学史中,也出现了文化转向,文化因素的考量成为这些分支学科研究中的重要内容;文化分析,微观研究,符号、象征和仪式的解读,对交流和传播过程的考察,注重表象与实践,关注日常生活和底层群众,强调叙述性和通俗性,这些都是新文化史学的重要特征。”[21]勒纳研究社会底层群众,普通人的生活,藉此以反映社会现实,反映历史中人民大众的生活,她讲述了自己在美国学习英文的经历、讲述了女性间的差异、讲述了底层女性想要通过婚姻改变自己地位、讲述了非洲地区的高文盲率和贫困率。
在这本书中,勒纳采用了还采用了比较史学的方法,如,将女性同男性在经济、政治、教育等方面进行比较,从历史的角度分析女性为何从属于男性。对女性之间的差异进行分析,对不同种族、不同阶级的女性进行分析,并且指明为何女性不可以作为一个团结的整体进行性别压迫的反抗。勒纳还将女性同犹太人的历史进行比较,分析其异同。
(二)不足之处。
每一位史学家的著作都会存在缺陷与问题,勒纳也不例外。笔者认为由于该书是一本论文集,其中很多文章曾经公开在国际上发表过,就笔者的水平与能力而言对其著作中的问题的把握是有一定困难的。但笔者觉得有两处可以商榷。(1)勒纳认为:“历史不是一本秘籍;过去的事件不会在现实中以同样的方式重复。历史事件是无限变化的并且他们的解释也是一种不断变化的过程。在过去,没有什么确定的事实。”[22]笔者认为,历史解释确实是无限的,用不同的视角来解释历史事件,最终的结果可能确实会存在因立场不同而产生的差异。但是对于说“没有什么确定的事实”,笔者认为勒纳在这里带有历史认识相对主义的倾向。但是单从这一点出发认定其思想倾向也是片面的,还有待于对这一问题继续研究。(2)非暴力运动的始端问题。勒纳在该书中认为非暴力抵抗思想缘起于美国。在Nonviolent
Resistance and Conflict Transformation in Power
Asymmetries一文中,其作者也提出了非暴力的其它历史起源:“1、智人时期;2、基督教徒对罗马人统治的反抗;3、英国贵格教徒到美国的传教,”
[23]并在文章中提出了一些证据加以分析。因此,这一问题也还有待于具体考证。
美国妇女史领域的先锋格尔达·勒纳的《历史为何重要:生活与思考》一书,无论从语言上还是内容上都是生动活泼的,而且通俗易懂,可读性强。书中,理论和实证相结合,详细地阐述了“他者”概念的政治性,深刻地揭示了对“他者”的理论的研究,为“他者”群体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研究范式。这本书对笔者的启发很大,笔者从中系统地了解了格尔达·勒纳的成长历程,同时归纳了其思想中“他者”的观念,并对“阶级·种族·性别”的理论范式有了初始化的认识和理解,这些有利于笔者今后的进一步研究。
Rubert,Robert
Allen,Clio’s
favorites leading historia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45-2000,Columbia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2000, p.98.
Margaret C. Jacob, “ Casting a Cold Eye” , The women’s
Review of Books, Vol.15, No.5 (Feb., 1998), p.5
Margaret C. Jacob, “Casting a Cold Eye” , The women’s
Review of Books, Vol.15, No.5 (Feb., 1998), 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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